回想当年出国，我像《铁达尼号》主角杰克一样，突然赢到一张船票，很兴奋地蹦蹦跳跳地搭上了那艘多少人期待已久、梦寐以求的命运之船。那是我移民的第一阶段：“浪漫期”。我从童年开始，就耳濡目染、潜移默化地被灌输了许多出国的浪漫梦想。小时候，我家四合院后方有庞大果园，我常带着爱犬，在树荫下阅读《人猿泰山》和《鲁滨逊漂流记》，后来迷上了马克吐温的《汤姆历险记》和《顽童历险记》。中学时代，我又迷上了西洋歌曲，当年台北西门町中华商场，唱片行栉比鳞次，和美国同步推出，唱片每张十元台币。也有乐器行，吉他每把二百元台币，约五美元。我就读的建国中学附近有美国新闻处，其中的图书馆藏书丰富、印刷精美。那里冷气很强，供应冰水，是学生们的避暑胜地。当时台北中山北路邻近美军顾问团，形成早年的美式生活圈，那里有英文书店，能买到英文版漫画《淘气的阿丹》。附近还有个“晴光市场”，专卖各种舶来商品，包括化妆品、服饰、珠宝等。在那里，识途老马还能买到英文版《花花公子》杂志。要买大学用的英文版书籍，要到重庆南路最南端的英文书店，一本六十元台币，约一块半美元。重庆南路书店街上的香烟摊，有门路的人可买到藏在暗处的进口洋烟。从浪漫角度看，男儿志在四方，只要脑筋能开窍，我的未来不是梦，整个世界就像一枚生蚝（The world is your oyster.），美食美景美色，可以尽情享用。处于移民浪漫期的我，就像情窦初开的少年，心中如小鹿乱撞，无限陶醉，有一种飘飘然的感觉。●
等到客机抵达美国，降落在洛杉矶国际机场，我就进入了移民的第二阶段：“挑战期”。当时的心情就像铁达尼号举行盛大飨宴时，突然撞上了冰山一般，令我惊讶不已、措手不及。一颗心如冰块般冰冷地一直往下沉，我马上从浪漫情怀中觉醒，各种挑战立刻接踵而来。挑战之一是适应当地气候和风土。一踏进了美国海关，就告别了万里外的乡关。记得那一年的冬天特别寒冷，白雪更带来了无限乡愁。想起纳兰性德〈长相思．山一程〉：“风一更，雪一更，聒碎乡心梦不成，故园无此声。”故乡无雪，见到一片雪景，心中才猛然惊觉：故乡已远。挑战之二是无处不在的乡愁。移民所移动的，不仅是身体，而是连心也移动了。就像植物被连根拔起移植到他处，不知会不会存活？而在移花接木之后，活下来的植物也许会改变品种，开不同的花、结不同的果。刚出国时，常梦见出国前的情景，梦中并不知道自己已出了国，突然醒来，发现四周环境全变了，才领悟出李后主说的：“梦里不知身是客，一晌贪欢。”挑战之三是语言的学习和沟通。记得就读交通大学时，英文教授赵丽莲博士建议同学们平时用英语交谈，才容易有进步。有位同学提问：“如果现在听懂同学讲的英文，将来却听不懂外国人讲的英文，那怎么办？”赵博士回答得好：“如果你能听懂同学讲的英文，将来无论听任何人讲英文，保证一定听得懂。”但我出国后才发现，在课堂上，竞争激烈，即使听懂英文都不见得有用，更何况似懂非懂？挑战之四是生活上的食衣住行。每天早上睁开眼睛，就是一天赛跑的起点，需要迅速起床、漱洗、赶上课、赶考试。有人问：“学生不是在出国前就是这样的吗？”没错，但是那时并不需要买菜、煮饭、开车、修车、找路。挑战之五是文化冲击。在美国填写表格时，华人族群属于“亚裔和太平洋岛民”（Asian and Pacific Islander），换言之，菲律宾人、夏威夷人和我们都是同乡。美国人种多元化，欧裔、亚裔、西裔、非裔，除了文化差异，还有族群竞争、种族歧见等，非朝夕就能化解。不过，对我来说，以上都是较小挑战，那么，最大挑战是什么呢？那就是“前途茫茫、人海茫茫”，对于自己的未来一点概念都没有，更谈不上能掌控。就好像站在铁达尼号的甲板上，迎着海风，我不敢想：前面的冰山究竟有多大？记得一次刚考完试，我泡了一杯咖啡，静下心来休息，脑中突然浮现青少年时曾想过但已很久不再去想的问题：我是谁？为何在这里？原本从何处来？将来往何处去？生活目标是什么？生命意义是什么？●